落子14年一朝离开 希捷关停“拷问”苏州模式(新加坡希捷公司)

理性·建设性

从早前民营企业家曹德旺的发言，到近期娃哈哈的数百项收费争议，人们关心，这个以“中国制造”闻名的国家是否仍然对制造业具备吸引力，这些议题中涉及税收、土地与用工成本等问题。

1月10日突如其来的关停裁员，让希捷苏州工厂陷入舆论漩涡。

先是员工抗议希捷苏州工厂在盈利状态下关停，抗议并未持续太久，到1月16日记者来到希捷苏州工厂外，主要的一线员工已经办理离职手续完毕。希捷开出的员工补偿方案是“N+2”（N代表工作年限+2个月工资）。当天主要是孕产期、哺乳期和长白班的员工在办理离职手续，希捷苏州已经门庭稀落。我爱我家、饿了么，以及昆山一家工厂的招工人员反而成为工厂门口的主要驻扎人口。保安也在大门外三五成群，一边吸烟一边聊接下去到哪里继续做保安工作。

与此同时，两年前江苏国税的一次税务征缴成为网络上各方猜测其迅速离开苏州的诱因。据经济观察报记者掌握的希捷科技（苏州）有限公司工商资料显示，希捷苏州完全由希捷在香港设立的公司百分百控股，并且来往交易均与希捷在新加坡、无锡、香港、泰国等地设立的公司有关。一目了然的资本结构和产业链地位，让希捷苏州成为税务部门反避税的调查典型，当年的一直APA协议也成为今天各方指责税务部门“赶走”希捷的依据。

面对指责，苏州工业园区管委会和江苏国税不得不先后发文平息议论。苏州工业园区称，希捷苏州关闭仅是园区企业兼并重组中的一例，理应客观理性看待。江苏省国税局则表态，2015年3月，希捷集团在无锡和苏州的两家硬盘组装厂主动申请，江苏省国税局与其签订了A-PA（单边预约定价安排），该安排符合国际通行规则、符合中外税收协定相关条款、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所得税法》等相关法律法规，事实清楚、法定程序完备。

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孙继文1月19日也在北京表示，希捷苏州公司关闭是该集团正常的商业运营决定，是基于企业全球范围内的战略调整，与所谓“中国投资环境恶化”无关。

近期出现了一系列类似的批评。早前民营企业家曹德旺的发言，到近期娃哈哈的数百项收费争议，人们关心，这个以“中国制造”闻名的国家是否仍然对制造业具备吸引力，这些议题中涉及税收、土地与用工成本等问题。

17号晚间，国务院正式公布了《国务院关于扩大对外开放积极利用外资若干措施的通知》（国发〔2017〕5号）全文。

尤为值得强调的是，国发5号文正式明确提出：允许地方政府在法定权限范围内制定出台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支持对就业、经济发展、技术创新贡献大的项目，降低企业投资和运营成本，依法保护投资企业及其投资者权益，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这是中央政府62号文两年多来首次正式明确提出授权地方政府自行制定招商引资优惠政策。

这是中国对外开放过程中的又一重大事件。

希捷苏州十四年

希捷苏州前生是，于2003年在苏州落地的企业，股东方是迈拓国际制造有限公司，随着2005年底迈拓科技被希捷科技以19亿美元收购，迈拓在苏州的工厂也于一年后完成股权的转让，双方以1.2亿美元的价格成交。成交当年，迈拓苏州的利润总额已经为负。

落户苏州后，希捷高层曾对外界提到，台式机硬盘将同时在无锡厂与苏州厂生产，但无锡厂主要生产大容量硬盘，而苏州厂则主要生产主流规格产品。“将来笔记本硬盘的生产都将由无锡厂来负责，而且这也是全球唯一的生产基地。”当时无锡厂生产的笔记本硬盘占全球总产量的90%左右。

当年这两家硬盘上市公司的交易，使得希捷进一步坐稳了全球第一大硬盘制造公司的地位。希捷在苏州的工厂也不负其所望，2007年就转亏为盈，利润总额达到11821.8万元，纳税总额达2625.7万元，净利润为9797.3万元。除了受到全球金融危机影响，希捷苏州在2009年的业绩略有下滑，并因此申请第二期注册资本延期出资，其余时间一直到2012年，希捷苏州的营收、利润和纳税总额都在稳步上涨。

从2005年开始，希捷中国区就贡献了70%以上的产能，其他则来自泰国和新加坡，2012年希捷中国区无锡和苏州工厂累计硬盘出货量已突破10亿块。

和很多外资企业一样，希捷进入苏州工厂时，享受了“两免三减半”的政策优惠。“两免三减半”政策是指外商投资企业（中外合资、中外合作、外商独资）在中国内地可享受的从获利年度起2年免征、3年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的超国民待遇。根据《外商投资企业和外国企业所得税法》及其实施条例的规定，对可以享受“二免三减半”税收优惠政策的条件是：“对生产性外商投资企业，经营期在十年以上的，从开始获利的年度起，第一年和第二年免征企业所得税，第三年至第五年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但是属于石油、天然气、稀有金属、贵重金属等资源开采项目的，由国务院另行规定。外商投资企业实际经营期不满十年的，应当补缴已免征、减征的企业所得税税款。

享受过超国民待遇之后，按照2007年国发39号文件《关于实施企业所得税过渡优惠政策的通知》，自2008年1月1日起，原享受低税率优惠政策的企业，在新税法施行后5年内逐步过渡到法定税率。其中：享受企业所得税15%税率的企业，2008年按18%税率执行，2009年按20%税率执行，2010年按22%税率执行，2011年按24%税率执行，2012年按25%税率执行。希捷苏州的工商资料显示，其在中国每年的所得税税率与该政策吻合。

全球来看，希捷的中国工厂其实处于整个制造产业链的末端，主要工作是将所有单个硬盘组件组装成成品硬盘。希捷在美国工厂主要负责新品研发以及磁头晶圆以及盘片的制造，墨西哥厂负责全世界各地的翻修产品，马来西亚负责切割磁头晶圆等，泰国厂及中国厂负责硬盘的组装以及PCB电路板、磁头堆的制造等，新加坡厂主要负责企业级硬盘的生产。从职能分布上来看，希捷的设计中心基本都在美国本土，硬盘以及零件的制造分布在东南亚和中国，亚洲唯一的设计中心设立在韩国水源。

征税风波

苏州工厂在希捷的全球产业链中一直不变的来料加工组装地位，与其资本结构高度吻合。股东方SEA-GATETECHNOLOGYMANUFAC-TURING(HONGKONG)LIMITED于2006年11月30日正式在香港注册，注册后不久即收购迈拓科技（苏州）有限公司并注资。

交易方面，希捷苏州工厂绝大多数的销售收入均来源于关联交易，采购也从希捷在全球其他地方设立的机构进行。如2008年主营业务收入即硬盘加工收入为8.9亿元，2009年主营业务收入8.6亿元，2010年的12.6亿元，2011年17.5亿元，和2012年的17.9亿元，全部来自希捷新加坡国际总部私人有限公司（SeagateSin-gaporeInternationalHeadquartersPte.Ltd）。采购的固定资产和其他物资来源于SeagateTechnologyInter-national,SeagateTechnologyLLC,SeagateTechnology(Thailand)Lim-ited,SeagateTechnologyInternation-al(Wuxi)Co.Ltd和前述的希捷新加坡国际总部私人有限公司等。

正是这样的资本结构和产业链布局，希捷在苏州和无锡的纳税情况进入了江苏国税的视线。

2015年，中国税务报、中国青年报陆续刊登了江苏国税当年对A集团的2.25亿美元税务征缴。后来当地政府也表示所谓的A集团就是希捷，当时官方认为希捷在2007到2013年涉嫌国际避税，少缴大量税款。理由是按希捷总部利润匡算，该公司江苏工厂产量占集团的60%左右，年销售额近400亿元新加坡希捷公司，关联销售比例为100%，但净利率仅为1%左右，在集团利润占比仅为8%，在中国税收贡献极低，其获利水平与价值贡献明显不匹配。希捷则认为他们的做法符合中国税法的要求，就算少缴也是合理避税。

最终希捷补缴2.25亿美元税款（当时折合15亿人民币），并与税务部门达成了APA（单边预约定价安排）预先缴税协议。按此约定，希捷江苏未来四年预计每年将增加利润约4.5亿元，年增加企业所得税约1亿元。

据两年前中青报的相关报道显示，反避税项目组搜集了2000多家公司资料，查阅了120家上市公司的多年公报，设计了120个方案，最后确定15家同类企业进行类比，确定利润率为5%。“该集团是双重少征税的典型，把利润转移到了低税负国家，集团的所得税税负也仅为2%”。

从前述希捷的股权结构和关联交易来看，希捷采用税负倒置的手法，也就是跨国企业把母公司注册在税负较低的地区。这在跨国企业中并不鲜见。

两年前税务征缴事件后，希捷首席财务官及执行副总裁欧马立表示，希捷江苏将认真履行协议要求，承担起应尽的纳税义务。他同时对江苏省国税局在APA谈签中所做的积极努力和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苏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周伟强也曾在报道中称新加坡希捷公司，“起初政府担心反避税会给投资者带来压力，影响当地的投资环境。现在企业不仅没跑，反而还追加了投资，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认为反避税实现了税企合作，化解了企业税收风险，实现了多方合作共赢。

税务征缴后的APA预先缴税协议还没有到期，希捷苏州就开始离开，虽然希捷集团税务和国际业务管理副总裁麦克·士摩表示，中国无锡工厂依然是希捷全球供应链至关重要的一环。集团将进一步增加在中国无锡的投资，对自身业务进行优化以满足市场需求。

1月16日，美国希捷集团总部表示，根据重组计划，中国苏州工厂关闭后，中国无锡工厂将继续是其全球仅有的两家生产基地之一，希捷集团对中国市场充满信心。希捷方面的表态传递出两个消息，一是裁员不是中国特有的；二是无锡地区的员工可以放心，无锡工厂不仅是安全的，甚至还会追加投资。

根据苏州工业园区提供的数据，希捷苏州公司2015年外贸进出口额19.2亿美元，2016年的进出口额12亿美元左右，同比下降37.5%。这一变化来源于全球市场对笔记本、个人电脑和企业级硬盘的需求下降明显，同时机械硬盘已经开始面临被SSD淘汰的局面，导致近几年苏州公司和无锡公司的订单持续减少，产能严重过剩。

种种困难之下，2015年开始，希捷已经在全球进行了不下五次的大规模人员调整，共计裁员14100人。去年，希捷再次提出在全球范围内裁减人员14%的计划，影响6500人，预计完成时间是截至2017年财年年底（2017年7月），此次苏州希捷的2000人占总员工比约为4%。同时公布的还有希捷的重组计划。

苏州模式何去何从

十年前，希捷科技在香港设立的公司SEAGATETECHNOLOGYMAN-UFACTURING(HONGKONG)LIMIT-ED，正式完成对迈拓科技（苏州）有限公司的100%股权的收购，并落户苏州工业园区时，希捷高层曾针对厂址的选择给出他们的判断：“选择厂址需要考虑到以下因素：原材料供应商的位置；交通（机场、港口、公路等）是否便利；人才集中度；政府因素。而无锡和苏州两厂分别开设在大型的工业园区，加上地理及人力的优势，因此选择建设厂房。”

十年后，今年1月10日，当希捷宣布关闭位于中国苏州的硬盘驱动器工厂时，他们给出了这样的说法，“由于持续优化运营效率的考虑，根据董事会决定，希捷不得不做出提前解散中国苏州工厂的决定。对于将因此受到影响的相关员工，我们深表遗憾，本次提前解散苏州工厂是希捷继续缩减全球生产规模、以更好适应现在及未来市场需求的措施之一。”

关停苏州工厂的同时，希捷在国内将主要生产线转移至无锡，在外扩大了泰国工厂的硬盘驱动器产能。如果将希捷十年前曾说过的话和今天的公告放在一起，其投资去留的逻辑一脉相承，在评估全球范围内的生产规模后，选择更优区位投入建厂。十余年前，欧美企业将工厂搬迁到中国和今天他们重新调整产业链，原因不外乎成本、区位等因素。

当地居民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两年前苹果供应商联建科技的离开他们印象最为深刻。此次希捷事件反而并未在民众中引起讨论，历数近年来离开苏州的厂商，典型的关停案例包括紫兴纸业、诺基亚加工厂、普光电子、玻璃巨头华尔润等。

苏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在2012年实际利用外资额达到了91.6亿美元的峰值之后，从2013年开始至2015年的三年间，苏州实际利用外资额持续下降，依次为87亿美元、81.2亿美元、70.2亿美元，较上年降幅分别为5.1%、6.67%、13.6%。2015年，苏州新设外商投资项目860个，新增注册外资89.39亿美元，比上年增长4.2%，实际使用外资70.19亿美元，比上年下降13.6%。

作为全国第一大外资市，苏州模式一度成为全国各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必修课程。苏州模式又被称作“外资经济”，通过招商引资，使得苏州经济、社会迅猛发展。苏州模式与温州模式的民营式经济刚好相反，苏州模式主张以政府吸引外来资本在本区投资建厂，使得经济快速发展。

正因为苏州在招商引资时为外资企业开出的丰厚条件，学界认为苏州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和新加坡工业园区能够建立并吸引全球资金和巨型企业。当税收优待不再，苏州的工业用地逐渐饱和、土地优势不再，人口红利消退，在苏州的外商制造业面临逐渐加重的负担。

一家从90年代中期起即在苏州建厂的制造业公司表示，当年刚刚进入苏州时，苏州在鼓励外商投资方面，给出了优待的条件。他们认为国家对税收的政策还是比较明确，最开始有两免三减半，后面都是国民待遇，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土地成本方面，由于此后并没有在苏州新增用地，他们并没有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但对人力成本的持续上升的确有切实感受。尤其是对比该公司在其他地区的用工成本，他们表示，苏州的消费水平较高，工资也较高。

从时间顺序来看，希捷在2015年的税务补缴之前已经有长远打算，将工厂逐步转移至成本更低的地区。苏州以外，其他土地储备更丰富，人力成本更低的城市自然成为跨国企业的目标。但即便希捷近期表示未来将增加在无锡工厂的投资，无锡工厂在苏州工厂关停之际也在其门口现场招募工人，纵观希捷全球的布局，希捷提供的就业岗位去向并非只有无锡，更多去向了泰国。

希捷在2015年启动了泰国呵叻工厂的扩张计划，投资4.7亿美元扩大一半产能增加2500名员工。希捷投资泰国三十多年来保持稳定增长，近十年启动了8个新项目，投资近20亿美元，员工总人数超过1.64万。

这样的转移显示出，苏州模式今天面临的困境并不仅仅来源于中国疯狂的房地产、水电油气、运输、原材料等各种成本的急升，而在于其吸收的制造业结构。希捷苏州的案例显示，即便是电子仪器等高端制造业，其在苏州设立的工厂仍然处于产业链的下游，即部分加工和最终组装。这样就造成了苏州的劳动力偏“打工仔”化，工业结构偏加工业化的结果。

苏州并非没有作为，苏州工业园区管委会的发文表示，园区近年来坚持创新驱动，加快发展新经济、积聚新动能、培育新业态，发展质效持续提升，创新效应加速显现。尽管如此，江浙另一大城市的工业园区工作人员曾向记者表示，土地供应不足对苏州造成了较大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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